人生

小時候，以為人生就是爸爸、媽媽和妹妹。
在租賃的市城邊屯一片路曠房舍矮的庄區裡，我以為那就是全部。晚上爸爸回來，只記得氣躁的年輕身影偶爾帶著一身酒氣在樓下為著細瑣小事大呼小叫，媽媽早吩咐好囝仔郎有耳冇嘴，麥去掃著風颱尾，和稚小的妹妹總蹲在樓梯上彎著腰覷看、有時掩著耳聽著樓下廚房的動靜……。

還沒上學的年紀，白天的時候，只記得是初夏，或是夏天末了到了秋高氣爽時節，印象中天空都亮亮白白藍藍的，半封閉的庄區裡，路是寬寬廣廣的，抬頭看到的綠是鳳凰樹複羽樣的葉子，深褐色彎彎癟癟的豆莢在紅紅的鳳凰花開後被不認得的庄裡小孩拾起當關刀揮呀打的，我手裡搓著橡皮筋，一條一條地搓成天鵝、蚌殼、麻花捲……，小心翼翼放在掬水軒餅干的圓鐵蓋上，心裡邊盤算著價錢。

我以為這就是人生：庄區行道停著像是永遠不會有人發動的金龜車、養著烏龜的小青石圓池、短刺俐落的韓國草皮、要走過庄邊水田灌溉渠圳上短板橋才看得到的饙桶、綁垂著鞦韆的鳳凰樹、媽媽說是兒時好友但我卻怎麼也記不起他長相的隔壁玩伴和他們家賣的鞋……。

小時候，看到爸爸部隊裡的老士官長來家裡，或跟著大人去看看退伍的老長官，怎麼也沒辦法理解什麼是榮民的鄉愁，怎麼也不懂臉上、眼尾那些分不清是皺紋還是淚痕的空洞悵然是從多麼遠的記憶裡迢迢走出來的。

我以為這就是人生：一場場大雨落下，稟賦同一地落在不同赤黃黑溼燥、腴沃貧匱癟的際遇壤土上，溶浹了一切的公平和不公平、貧富好壞，和資才薄厚、德智高下，一滴、兩滴、三滴地澮匯成涇流，流漫成群族，流漫成家國，流漫成物種。有的甫滴落隨即蒸逸，有的中道騰散，有的與千流萬注齊並晃過人生消失在茫闊的大海裡。

生生如流，人人即川河汩汩洋洋攪翻流漫，漫過壤沼林野，衍過埜莽蓁穢。朝朝寤起耳目嗅觸味五感即接收時時刻刻方方面面林林總總聲聲色色的諸多細緻，大量訊息數以經垓，但一天當中，卻少有時間或空間的片刻停靜沉澱自我，生生如流汩汩濁逝，大多數的人最後卻甚麼也不曾留下。沉澱、止慢然後有積累、壓力，才會結晶出質感。

人生而立，恍若前宿侵晨夢裡種種的年少，仍未泛黃潮霉，只是再怎麼也更變不了、回憶不起細細滴滴。明日後日而往月月年年沒有終盡，也不見景況，這就是人生？即便理智、科學、知識、理性上知道人生於斯暨同大化時空宇宙，一概無往無復、無終無始、無生無滅、無過去無未來、無上無下無左右無前後，但時間如流水，依然在身上體表流過喜怒哀樂、色色形形悲歡離合、嗔痴顛狂，縱是千知道萬明白，也要努力擇順處優，為喜笑歡悅努力。我想，這是人生。